汤与夏桀的鸣条之战开启了中国传统历史上首次王朝更替。《周易》赞称商汤受天命而灭桀，是“顺乎天而应乎人”的一次革命，商汤是有道之君。历史总是由胜利者书写的。后来周灭商，对周文王灭商纣王的说辞和这个如出一辙。

《翦商》--李硕

商和周在朝歌郊外的“牧野之战”后，帝辛（商纣王）自焚，商朝从此灭亡。周王朝建立。接近600年的王朝，除了留下了最早的文字的甲骨文，神秘的青铜器，还有无数传说和疑团。

90版的《封神榜》塑造了我们这一代的共同记忆，似乎在印象里，商朝已经锦衣玉食，电视剧里的各路神仙道士妖魔鬼怪，各个长袍加身，挂着金灿灿的头箍，说起话来也文邹邹的。

但是如果去过殷墟遗址的应该知道，所谓的宫殿、宗庙建筑，大多以木料、黄土为建材，房架多以木柱支撑，墙用夯土版筑，屋顶覆盖茅草。看起来只是稍大一点的茅草屋。

殷墟博物苑

那时候青铜器都还属于王室专用，只有祭司才懂甲骨文而且只是占卜使用。刚刚从部落上升到都城规模，如果说里面住的是一群披着兽皮，茹毛饮血，风餐露宿的原始人也不不为过。正如我们对于原始部落的认知（大概也来源于电影和纪录片），这种地方必定充斥着野蛮血腥和未开化的原始崇拜。

这本书恰恰就是从“人祭”这样一种原始宗教习惯作为切入点，来谈商周时代文明起源的。

商文明

“文明”是人类学和上古史学者经常讨论的课题。石器时代的各种人群现象被称为“文化”，但它并没有严格的定义，只要是人制造的物品和遗迹都是“文化”，这个意义上说，旧石器时代是文化。

比起文化，文明则要严格得多。

学术界以往对“文明”的界定有三个关键要素： 城市、冶金技术和文字。按这种标准，商代晚期的殷商阶段属于文明， 因为有可以释读的甲骨文。商代之前的二里头（夏），缺少文字；再早的新石器末期古国，如石御、陶寺和良渚等，有万人聚居的大型聚落及明显的阶级分层和宏大建筑，却没有或极少有铜器（冶金）。这些都不符合严格的文明标准。

文明它标志着人类告别原始状态，和动物界的距离也更远了，进入可以加速发展、与现代社会一脉相承的轨道之中。

起源

商族崇拜的神是玄鸟，传说祖契是简狄吞了玄鸟之卵后所生。早期因为部族小，部落之间充满敌意，征战杀戮非常常见。所以甲骨文中象征此类象征暴力的字形也非常多。例如：

卯：字形是人或者牲畜的胸腔对半破开的样子。

戈：是商人最多使用的兵器，以此为部首有很多会意字，”伐“意为砍一个人，“戍”像一个人扛着戈，代表出征和戍卫。

刖：砍掉小腿，对那些有可能逃跑的奴隶，砍掉小腿是最好的预防手段（死亡率也高）。

除了这些血腥的解读，还有一些日常用字，例如“教”：右边是攵，手拿一根棍子；左上是“爻（一种用摆放草棍计数的方式）；下面是“子”（就是幼儿）。顾名思义， 用棍子督促孩子学习算数，就是教。

人祭的考古证据

商代的人祭达到什么程度呢？从现存遗址中得到的几条考古记录可见一斑：

• 在殷墟的王陵区和宫殿区，挖掘出了上千座人祭坑，大都边长两三米，埋10个人左右（尸骨或人头）。
• 台西目前发掘112座大小墓葬，有10座墓人的股骨或胫骨全部或一半被截去。其中有的截面上有刀砍或锯的痕迹，似乎是受过刖刑。被砍掉腿的人数占墓葬总数的近十分之一。
• 殷都王陵区南侧发掘出191座祭祀坑，尸骨1179具。很多被砍头的，多数人砍的颇为草率：颈椎上残留有下髁骨或上髁骨；有些被肢解，或者用斧钺剁开肉块；稍晚的坑中，人牲主要是青年女子和幼儿，大多被捆绑活埋。

可见，商朝人祭的形式远不是我们印象中的杀两个俘虏或者“主人死亡陪葬几个佣人”这种小规模。

王族：除了逢年过节商王举行大典的重头戏—杀人献祭。

丧葬：丧葬习俗的人殉，也达到了一定规模。棺材中间底部会挖个坑，埋入一狗或者数人（可能被肢解），填土，然后二层还会埋一批。如妇好墓，随葬器物分7层埋入，其中有16名殉人和6条殉狗。

房屋奠基：兴建房屋农舍，也会杀几个人（包括甚至主要是婴幼儿）埋在地基里。古代婴儿死亡率高，有时会把夭折的幼儿装在陶罐里，埋在房屋周边，新石器时代已经有很多这种遗迹，这不足为奇。但大司空村的不同之处是，婴儿是在房屋建造前和建筑过程中埋下的。既不是病亡的屋主人子女（数量过大），也不是迁葬（骨架过于完整）的。猜测是屋主人奴隶的子女。

另外，这些人祭不是（简单的）砍头或者挖心，祭祀通常有比较严格的步骤。例如《易经》的艮卦有相关记载：

艮卦的爻辞，列举了从脚到头六个部位：
先是初六爻的“艮其趾”，趾是脚，意思是把脚砍掉；
接着是六二爻的“艮其腓，不拯其随，其心不快”，意为抽出肠子时，人牲的脚 随之抽搐，最后腿不再动，心也停止跳动；
接着是九三爻的“艮 其限，列其簧，厉，薰心”，限是腰部，簧是后脊肉，意为先从背 部剖开人牲，取出肌肉组织放在一边，最后掏出心脏，用火烧烤 献祭；
然后是六五爻的“艮其辅，言有序，悔亡”，辅是面颊，意为剥到面部；
最后是上九爻的“敦艮”，敦是头部， 意为把头砍掉。

咸卦也是描述人牲被从脚到头肢解的场景的。可能商人献祭有特定仪轨，屠剥人牲要从脚部开始，依次向上。有点类似凌迟，为的是让痛苦的哭喊声直达上天，让祖先听到，以庇佑子民。

人祭由来

作者认为， 他们之所以采用这样的人祭形式，是要构建一种维系自我认同的宗教文化：我们是商族人，用来献祭的非我族人（通常是羌），商族人由此获得了巨大的优越感。“我们”用“野蛮”的异族人敬献先族和诸神，祈求天界福佑。

此外，通过此手段，也有助于稳固刚刚建立的王权。借由强大的威慑机制来维护，达到震慑外邦（处死战俘）和让本族同心的目的。

人殉、人祭和人奠基现象，在各商人族邑中都 “大同”，只是个别会因产业或传统习俗而有些“小异”。

在商人眼里，世界是冷酷的，充斥着暴力杀戮和掠夺。他们也不认为鬼神有明确的是非善恶观念，甚至商人自己也没有明确的善恶观念。为获得鬼神恩宠（不降祸），商王一直向鬼神奉献大量祭品。

在甲骨卜辞中，商王频频占卜询问：“帝 其降我旱？帝弗害年？唯帝令作我祸？唯帝肇王疾？帝其作我孽？ ” 翻译成白话就是，上帝最近会不会降下旱灾？会不会损害年成？上帝 会不会保佑我？会不会让某个异邦起兵攻击我？会不会让我生病？

除了上帝和大大小小的自然神，直接影响商王生活的是天界的列 祖列宗。但凡商王有任何不适，包括牙痛、耳鸣或者噩梦，都要先预 判是哪位先王或先妣在作祟，然后用占卜确认，并决定举行哪种祭祀， 以消弭祖先祖神的愤怒。

上帝和先王不仅需要人牲在内的各种祭品，还垂涎着世间的活人， 包括商王的夫人。武丁王最倚重夫人妇好，但她不幸早逝，于是武丁 王占卜询问：“是上帝要娶妇好吗？还是唐（商汤）、大甲、祖乙、父 乙（武丁之父小乙）要娶妇好？ ”

《易经》记载

上古时期的历史人物，应该只有周文王的家宅被完整发掘出来了，在地窖里还发现了大量的甲骨卜辞。这说明周文王学习了商人的甲骨占卜。此外，他还创作了《易经》，这期中除了易卦预测的技术，也包含了周人早期的历史。

儿子周公在文王创作的卦爻辞后面加上一段象传进行说明，对《易经》进行再解释。其中说明卦象的称为《大象传》，说明爻象的称为《小象传》。象传不再鼓励任何投机和以下犯上的非分之想，全是君子应当如何朝乾夕惕，履行社会责任的励志 说教，和文王卦爻辞的本意完全不同。

象传远比文王卦爻辞清晰易懂，而且富于积极和励志的色调。例如

乾卦的卦辞是“乾，元亨，利贞”，象传是“天行健， 君子以自强不息”。

坤卦的卦辞是“坤：元亨，利牝马之贞。君子有攸往，先迷后得主。利西南得朋，东北丧朋。安贞吉。”，象传是“地势坤，君子以厚德载物”。

结合创作《易经》的历史时期，如果完全是讲吉凶和善恶德行，我是不信的。好比在朝不保夕的乱世，又处在劣势的情形下，不会去专门搞思想品德建设，至少不会完全不问世事。

当时，周族人迁居中原之后，是商朝的附庸族邦，代价是猎捕周边山地的羌人献给商朝当人牲。

西厢房地窖的甲骨刻辞中，有一条是占卜到哪里能俘获人的。大意是，八月辛卯日占卜，做梦得到启示，往西方没有灾祸，能捕获五十个人吗？

在《易经》中，大量出现“孚”字，据研究《易经》的高亨先生，这个“孚”乃 是俘虏的“俘”之本字。很多内容是有关如何捆绑和养活羌俘的，既要保证他们不能逃跑，也要让他们不至于因为伤痛和饥饿而死。

周昌到殷都之后也目睹了许多杀人献祭：

观卦曰：“盥而不荐，有孚颛若“，献祭开始了，洗手或者倒酒。“荐”是指杀人献祭。

坎卦日：“有孚，维心，亨。”意思是说，掏出俘虏的心脏，烧熟后献祭。

心脏是人体供血中枢，古人对其非常重视，认为是人的心智 和魂魄集中之地，最适合敬献神灵。《史记》也记载，商纣王“剖比干，观其心”。

姜太公和伯邑考

姜太公的印象是这个，至于伯邑考就忘了，只记得穿蓝衣服🐶。

90版《封神榜》姜子牙造型

他是商周之际的名人，辅佐文王和武王灭商，声名显赫，称呼也很多：吕尚、太公望等等。吕尚是羌人（就是被定点俘虏献祭的）出身，年轻时可能作为人牲被献给商朝，但是某些原因没有献祭，被某个屠宰业的贱民收养，并娶妻生子。

伯邑考的命运令人咂舌。但是作者给出了另外角度的解读：祭品时献给鬼神的食品，但是活人也可以参与分享。自然人祭也在内。

在诸神敬献之后，分食祭品是分享诸神的福佑。因此，伯邑考被烹杀吃掉是完全正常的。也有学者认为，纣王把人肉酱赐予臣下，是商人传统的结盟仪式，伯邑考的肉被赐给周昌，应当是册封“周方伯”的典礼程序之一。

文王可不这么认为，他当时自然无力对抗这种暴行，只能默默接受，但是私下里又记录在《周易》里了：“行其庭，不见其人”，说的是走在庭院里，再也见不到那个人。这里的“人”，应当是指丧命殷都的长子伯邑考。“艮其背， 不获其身”，则应当是说伯邑考的背部被剖开。

在后世有著名的典故“周公吐哺”流传千古。所谓“周公吐哺”，说的就是周公旦经常会吐出正在吃的饭食。

翦商大业

被献祭之后，周氏父子被允许返回周邦，继续为商朝效力。之后，周昌很快宣布“受命”灭商，从这时开始，他成了人们习惯称呼的“周文王”。

儿子周发继位武王，短短数年就灭了殷商王朝，决定王朝更替的“牧野之战”也闻名千古。但是武王是很惊恐的：商王家族世代奉献祭品，贡品丰富到无以复加，上帝不会有先保佑商朝吗？灭商难道不是逆天之举吗？

周公旦也没办法，就尝试用“解梦”来缓解。他说母亲曾梦到殷都生满荆棘，这是预兆，天将亡商，上帝也不会因为小小的恩惠（献祭）而偏袒商王。

在镇定殷都的同时，武王也派出部队去肃清顽抗的商人。四月二十二日庚戌，清晨，武王在殷都周庙举行盛大的燎祭。

先是给一百名“大亚臣”（纣王死党，高级武官）换上专门的祭 服（“佩衣”），由武王亲自献祭。执行的方法是“废”，就是砍断手脚， 任其在血水中翻滚、哀嚎——他们的叫声要上达天听，这样上帝才会 满意地享受祭品。然后由太师吕尚献祭另外四十人，他们是忠于纣王的商人氏族首 领（家君）、占卜官（贞师）、司徒和司马等小官吏。

人牲要挣扎到临死才会被砍下头颅，然后将其搬运到宗庙内献祭， 其中有些尸体可能还要放到大鼎里烹煮。

所有新旧人头都会被扔到火堆中焚烧，“燎于周庙”，任由焦香的 烟气升入云端。这是上帝在天界享用祭品的方式。

后面五天，祭祀一直在举行。

—《逸周书•世俘解》

周公旦时代

武王四十五岁病死。之后周朝进入周公摄政阶段。周公平定叛乱的同时，可能同时废止了商朝的人祭文化。这场变革几乎从未被历史文献提及，甚至商代的人祭也被抹掉了。

真实的周公，个性颇为复杂。其一，他经历过商朝统治和 商周易代，深刻了解商人的文化和个性，能在殷都存活下来，自然有 世俗的生存智慧。其二，过于惨痛的经历也让他对上帝等宗教理念非常警觉（不能指望靠祭祀讨好天帝和诸神），敬而远之。

作者猜测，周公很可能曾派人检查过商朝的甲骨档案，并销毁了和周有关的一切内容。以周公为首的周朝上层，还要重构新版本的历史：夏人、 商人和周人没有什么区别，从来不存在人祭行为，王朝的更替只是因为末代君王的德行缺陷。在周公的诰命里，他一遍遍地重复这套新版的历史解释，终于成为西周官方定论。

周公销毁了商朝诸多甲骨文记录，但周公唯一不敢销毁的，是文王留下的《易经》。 这不仅是出于对父亲的尊重，也因为《易经》是周人对翦商事业（起步）的记录，里面很可能包含着父亲获得的天机，销毁它也就是对父亲和诸神的不敬。

华夏新生

首先，西周王朝存续二百七十余年（公元前1046—前771 ）,和殷都的寿命基本相同。

从武王到末代周幽王，西周一共有过十二位王，但就连 他们的在位时间也大多难以确定。

作者猜测就是从西周开始，华夏文明逐渐从离经叛道的野蛮阶段，步入了现代看来更“正常”的历史轨道中。

相比于商代，周代考古带给我们的新奇和震撼要少得多，它不再有毫无征兆而突然崛起的巨大城市，也不再有庞大而用途不详的仓储设施，当然，更没有了堆积大量尸骨的祭祀场。人死之后，安 静地躺在属于他（她）自己的或大或小的墓穴里，有或多或少的随葬 品陪伴，但不再有为他（她）献祭的大量尸骨。

曾经漫游黄河南北的水牛、犀牛和亚洲象也迅速消失了，亚热带风情永远地离开了华北。

在文王、武王和周公时期，周人还曾经模仿商王在占卜甲骨上刻字，但后来却逐渐地不再刻写卜辞。